说他俩只是爱情未免太过狭隘

我爱美人

【楼诚】青鸟殷勤 6端倪

这小祖宗,真不知是想起什么了。明镜无奈转过身来柔声哄着:「这大半夜的上哪里听戏呀,戏园子早散了。你乖乖上去睡觉,咱们明天再去好不好呀。正好我听苏太太说,天蟾舞台刚来了一个湖南的班子,里头那个唱花旦的小姑娘很不错呐。」

「大姐,去戏园子干嘛呀。」明台笑得一脸天真,「姐你忘了,大哥唱的比那些正经角儿们可是一点不差呢。」说罢转头看着阿诚,弯弯勾起嘴角,「是吧,阿诚哥。」

明台仿佛笑得坦然,阿诚眉间却微微一蹙,没说话。

明镜佯打了明台一下:「你这孩子,你大哥今天刚到家,多累呀。你不让他歇歇折腾他做什么。」

「姐,就听一段嘛,一小段。」

看明台不依不饶撒娇的样子,明楼知道要是不让这个小祖宗满意,他肯定能一直闹下去,索性放下茶杯往前坐直:「大姐,难得今天高兴,就听明台的,我唱一段。」

「哎呀你不要这么惯着他。赶了那么远的路,要早点休息才对。你不累阿诚也要累的呀。」

阿诚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,刚刚明台那个笑里似乎有什么深藏的东西,他一时琢磨不透,却敏锐地觉察到小家伙绝不仅仅是想听戏那么简单。只是明楼开口,明镜又提到他,只好笑笑,顺着明楼的话说:「我不累,大姐。就听明台的吧,一年一次,难得嘛。」

明镜瞪瞪明楼又瞪瞪阿诚,叹了口气:「你们两个呀,尤其是阿诚,从小就惯着他。」

对面二人乖顺地笑,心里都暗道:大姐,惯着明台这件事,您要是称第二,没人敢居第一。


阿诚的房间不大,东西也简单。两年没踏进这间屋子,里面摆设照旧,壁炉已经烧暖,桌面地面都干干净净,显然是打扫过的。阿诚四下环顾,微微一笑,取了胡琴下楼。

明楼挪了座位,与明镜一左一右正在请示小祖宗想听哪段戏文。

「就来一段你最喜欢听的,淮河营,怎么样?」明镜问。

哪知明台简直转了性子:「我不想听淮河营。」

「那来一段空城计。」

「我也不想听空城计。」

「你这个孩子,怎么回事呀。」

明台难得挨明镜教训,委委屈屈撅嘴皱眉:「姐——」

「好了好了。」明楼朝明镜使个眼色,又问明台,「那你想听什么呀?」

「我想听梅龙镇。」

「你不是一向喜欢慷慨激昂的壮志曲吗?」

「我是喜欢,可是今天是喜庆日子,听些你侬我侬情意绵绵的曲子才应景啊。」明台又转向明镜,「大姐,您不是也喜欢听梅龙镇的吗?」

明镜一直以为明台是憋着什么小主意折腾明楼,看他竟然规规矩矩点了梅龙镇,颇有些意外。

明楼虚指点点明台:「那行。先说好啊,唱完这一段你就睡觉去,不许再闹了。」

明台端坐,乖巧地连连点头。

「阿诚,咱们就来一段应景的伺候小少爷。」

「梅龙镇吗?」阿诚调了调弦,低低咳了一声:「大哥,我嗓子粗了,唱不好了,要不还是……」

「阿诚哥,大哥都答应了。」明台不等阿诚说完就急急打断,「再说就是个意思,图个喜庆嘛。」

「你听着就行,别打岔。」明楼脸略一沉,明台立刻禁了声。

「阿诚,小家伙不顺了意是不会消停的,咱们就唱一段,是个意思就行。」

阿诚不好再推辞,只好说:「那,唱哪段啊。」

「就唱西皮流水和后边那段二黄吧。」

「好,大哥。」

阿诚一手按弦,一手持弓,胡琴声悠扬响起。


明楼受父亲熏陶自幼便爱京剧,还专门请过名气不小的师傅教过,几年学下来在上海票友界也算提得上的。他那时还小,票友们聚会,一群儒雅沉稳的老先生们中间夹着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少年,场面也颇为有趣。后来家中变故,明楼便不再唱了。直到阿诚十三岁那年,明楼忽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翻出了那把几被尘封的胡琴,咿咿呀呀自拉自唱起来。阿诚在一旁静静听着,慢慢跟着哼两句,明楼问阿诚想不想跟大哥学戏,阿诚笑着点头说想。他那时字已认得差不多了,看起戏文来也不费什么劲。明楼就教他如何提气,如何发声,如何让胡琴简单的几根弦在手指间起承转合。阿诚一学,明台也闹着要学。两个小的就蜷在明楼腿边,在阳光里倏忽过去一个下午。

明镜见明楼又拉琴唱戏,自然也是高兴的。她知道弟弟一向喜欢这个,是因为这些年起起落落才搁下的,后来索性又请了师傅教阿诚和明台。明台是三天新鲜劲,过去了就偷懒撒娇不好好学了,阿诚是真学下来的。明楼唱的老生,为了好跟他搭戏,阿诚便学了旦角。他发育的晚,彼时的童声尚且清脆娇嫩,捏起小嗓来袅袅娜娜、似模似样。兄弟二人一唱一和,时而是《状元媒》,时而是《四郎探母》,时而是《梅龙镇》,时而是《二进宫》,着实哄得明镜也高兴了好几年。

阿诚十六岁那年开始发育,脖子上突出一个小喉结,嘴唇上方覆了一层绵软的绒毛,嗓音也慢慢变粗变低,明楼怕他伤了嗓子,便不许他再唱了。再后来就如变戏法一般,一觉醒来就是个完全陌生的空间,只有大哥是熟悉的。可大哥却变了,身边莺莺燕燕环绕、夜不归宿都是常事。阿诚向来聪明,心思细腻,知道大哥心里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满不在乎,他帮不上他的忙,只能自己打点一切,照顾好大哥的饮食起居。

到了巴黎之后,明楼又不再听戏唱戏,转而与身边的妙龄少女们时常去看歌剧。而阿诚随着年龄渐长,声音变得愈发低沉,再不适合唱旦角了。那些两人凑在一处说戏文,手把手调弦教指法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。在伏龙芝清冷的月色下,阿诚也仰望月亮,低低哼唱过曾经的曲调。卸下白天里繁重的课业,他随意倚在窗边,没有站直,没有用力掐细嗓子,只是遵循深处的记忆哼出熟悉的调子,声音竟是哑的。

到今日,距离上次的唱和,却是八年过去了。


《梅龙镇》讲的是明代正德皇帝微服游历江南时,在梅龙镇上结识了天性活泼的酒家少女李凤姐,两人一见钟情。正德回宫后要迎娶李凤姐,却遭到了皇太后的阻挠,经过种种磨难,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。这两段唱活泼欢喜,塑造了俏皮娇憨的李凤姐和风流儒雅的正德皇帝形象。

「军爷做事理太差,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。」

「好人家,歹人家,不该斜插这海棠花。扭扭捏,多俊雅,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。」

西皮流水板从阿诚指尖流淌而出,而随之唱出的却不是娇俏的花旦音。听着阿诚略微低哑的声音,明镜不禁微微皱眉,平时说话还没觉得,这一唱她才发现这孩子的声音竟然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。明楼倒是没怎么变,只是听着底气更足了些。

「海棠花来海棠花,反被军爷取笑咱。我这里将花丢地下,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。」

「李凤姐做事差,不该将花丢在地下。为军的将花忙拾起,来来来,我与你插——插啊,插上这朵海棠花。」

当年每每唱到这里,明楼总会虚虚两指做个插花的动作。此时被调戏的李凤姐是应该逃开的,带着娇羞惊怒,还有几分无措,可是阿诚却会专注地仰视明楼。两人唱得字正腔圆,但客观来说,表情神态诠释得并不好,反正明镜和明台只是看个热闹,无人会去纠正他们。今天唱到这里,两人的目光又不禁像过去那样停在了对方身上,可是明镜忽然觉得,他们今天的眼神似乎不一样了。

明镜不是没谈过恋爱,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给她跟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家少爷定了娃娃亲。两人青梅竹马,感情甚笃。明镜十七岁时家逢变故,凡事都要独立支撑,慢慢磨练得坚韧干练。她为了保住父亲一生的心血,为了教养弟弟成人,亲自上门退了婚。后来那位少爷也曾多次提出想要再续前缘,明镜却都拒绝了。再后来那位少爷决定出国,临行前他们见了最后一面,明镜永远也忘不了他眼里的专注和深情、坚定和决绝、还有不知如何恳求最终求而不得的淡淡凄凉和哀伤。

今天,明镜觉得她也许是出现了错觉。

于是她站起身走到阿诚斜后方,看着明楼的眼睛。明楼的眼睛停在阿诚脸上,阿诚也一样仰望着他,两人就这样定定地凝视,目光纠缠在一起,唱完了下边一段四平调。

「孤三宫六院俱封过,封你闲游嬉耍宫。」

「叩罢头来龙恩谢。」

「用手搀起爱梓童。」

「我低声儿问万岁,打马欲何往?」

「孤王打马奔大同。」

「就在这梅龙镇宿一晚。」

「游龙落在这凤巢中。」

明镜从来都知道明楼认真起来是什么样子,她看着他看阿诚的眼神,终于相信自己并不是错觉。女人的直觉告诉她,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弟弟,是认认真真把眼前人放在心上的。她站的角度看不见阿诚的眼睛,只能看见他微微扬起头的后脑。她不知道阿诚是否在给明楼回应,给什么样的回应,进而想到这八年来他们两个在异国他乡朝夕相对,不会已经……明镜被自己的想法吓得退了一步,又急急地观察。明楼面带微笑,可是眼里没有笑意。还好,还好。如果已经「得到」了,明楼不会是这样的表情。这样想着,明镜才稍稍松了口气。

弓弦与琴弦摩擦的最后一丝震颤终于停止,偌大的客厅里一下安静得不正常。明楼和阿诚看着彼此。明台在沙发上坐得笔直,睁大眼睛看着两个哥哥。明镜站着,目不转睛观察明楼。一时四人心事各异。

最终还是阿诚清了清嗓子,先打破了诡异的安静:「声音变了,唱得不好,让大姐和明台见笑了。」

「阿诚。」明镜唤了一声,也回过神来。她走到阿诚面前,阿诚便站起身来。明镜打量着阿诚宽而不厚的肩膀、挺直的脊背、脖子上突出的喉结,还有下颌和唇上刮得干净的胡子,只留一片淡淡的青色。现在看他都要仰着头了,她心中不禁感慨万千。虽然都叫一声「大姐」,可阿诚跟明台到底是不一样的,原来这孩子早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长大了。「你这孩子呀,这几年回来得少,今天这一看,才发觉你是真长成大人了。」明镜捏了捏阿诚肩膀,回过头不经意似的瞟了明楼一眼,「而且,长得这么好,都让人移不开眼睛了。你说是不是,明楼。」

「是啊大姐。我明家,养花养牡丹,养草是兰草。」一曲终了,明楼已经神色如常,更好像半点没听出明镜话里的深意。

阿诚一怔,略有些不自在地笑笑,收回目光微低了头。

明台忽然冒出一句:「你们说李凤姐究竟爱正德皇帝什么呢?」他尚且在不受拘束亦不刻意掩饰的年纪,冷着脸没头没脑甩出一句,也不知问的是谁。对面三人都看向他,他自顾自冷冷说道,「都传说正德皇帝和李凤姐是一见钟情,皇帝爱李凤姐貌美如花,可是难道李凤姐爱的真的只是朱厚照的风流潇洒?只可惜了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子,终究也没落个好下场。以后我要是遇到了心上人,必定要相守一生,不会辜负了她。」

明台这样一打岔,明镜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。明台走过来冲明楼撇了撇嘴:「大哥,刚才你和阿诚哥笑得一点也不好看。阿诚哥声音变了,还真的唱不好了,我以后不点这出戏了。」又转向明镜,「大姐,咱们还是改天去看看你说的那个小花旦吧。我先去睡了,大姐大哥阿诚哥晚安。」

明台蹬蹬蹬跑上楼,明楼盯着他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。明镜看着明楼,心中的疑问更加挥之不去。阿诚看看明镜,又看看明楼,刚才那一缕隐隐的不安愈发清晰起来。

明镜拉起阿诚的手,柔声叫:「阿诚啊。」

「大姐?」

「阿诚,这些年姐姐对你看顾得少,是姐姐的不对。」

「大姐?您……怎么了?怎么忽然这么说?」

「你刚来家里的时候明台还小,我的心思大多在明台身上,后来你又跟着明楼在外头。本来是我这个做姐姐的该照顾弟弟,可是一直都是明楼在带你。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,我没看见你长呢,你就长大了。」

「大姐,您为什么说这些?是不是……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让您不高兴了?」阿诚一边说一边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,是在香港的饭局出了什么纰漏?还是今天白天说错了什么话?还是……去伏龙芝被大姐知道了?不,不可能。那是怎么回事?阿诚又想明镜的话,长大了,长大了……难道,大姐是想让自己搬出明家?想到这,阿诚心里一个哆嗦,浑身僵住,下意识地想缩手。

「瞧你这孩子,想到哪去了。」明镜紧紧攥着他手,安抚地拍了拍。「我就是觉得,对你照顾得少,怪对不起你的。」

阿诚愣愣看向明镜,他还是不明白明镜的意思。大姐怎么会对不起他呢?若不是当年大姐和大哥救他回明家,说不定他早就不在这世上了。他轻轻挣开明镜的手,直挺挺跪到她面前。

「大姐,您和大哥教我养我,明家对阿诚的恩情,阿诚纵然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。」他想起初到明家被悉心照料的那段时光,眼泪一骨碌掉了下来。「是阿诚不懂事,这些年都没有回家探望姐姐。大姐伤心生气,尽管责罚阿诚就是,求您别说那样的话!」

「你这孩子,跪下做什么!快起来呀,地下多凉啊!」明镜慌忙去扶他,看他泪珠子一连串往下掉,心里也软了。「别哭呀,你哭了姐姐也要心疼的。明楼,你就看着吗?快把阿诚扶起来!」

明楼跨过来拽起阿诚,安慰明镜:「大姐,您气阿诚不回家,打他骂他就是了,说什么对不起的话?阿诚心事重,您一说他就要胡思乱想。」这边还要假装责备阿诚:「你也别多想,大姐就是想你了。两年不回家,小没良心。」

「好了,你又吓他做什么!」明镜给阿诚擦了眼泪,自己也抹干净眼角。「过新年的,不许乱说话,听见没有?」

阿诚愣了愣,想明镜可能是指的「粉身碎骨」那句话,吸着鼻子闷闷地应:「听见了。」

楼上「吱呀」一声,明台开门探出头来:「大姐,怎么了?你们说什么呢怎么都吵起来了?」

「哪里就吵起来了。什么事也没有,你快睡觉去,明天还要去明堂哥家呢。」打发了明台,明镜看两人都倦了,又闹了这一出,也不好再试探什么。「你们也折腾了一天,快去睡吧。」

明楼和阿诚应了,又道了晚安,各自回房。

阿诚这一番情真意切的流露也让明镜颇为动容,她细想阿诚的话,满是拳拳孺慕之情,那么刚才的凝视也许只是习惯?实则阿诚并不知情,是明楼的一厢情愿吗?

或许,可以换个时间,再细细地问一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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